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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
音乐响起，果然，燕儿的眼睛有点红了，我们一杯一杯地喝酒，转眼就是三四瓶啤酒下肚。燕儿的话开始多了起来。
燕儿说，律师你见过的事情多，你告诉我，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，我到底做错了什么？
我说，这算什么啊，这是一段人生的经历。人总是要学着慢慢长大的。跟我比，你这点痛算什么。
燕儿端起酒杯摇摇头，说道，律师，你不了解我的经历，我真的很命苦的。你知道吗，我十三岁之前最大的愿望，就是能有自己的一双鞋子。
我说，不可能吧，家里再穷，给你买双鞋子的钱还是有的。你家是哪里的啊？
燕儿擦了一下眼泪，说，律师，我家里是湖北大别山区的。你知道吗，从我们家那个村子到县城，坐车都要五六个小时的。我小时候经常挨饿，总盼望着能够吃饱。我们读书要爬两座山，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要起来赶路，光着脚走在山路上。就算是下雪的冬天，我也没有鞋子穿。我每天都要上山砍柴，下地做农活。
燕儿说，我很喜欢读书的，我的成绩也很好。但是我才读到小学三年级，我妈妈就不让我读书了。我一个人跑到山上，哭到天黑才回家。
我说，你读书的时候应该是九十年代中期，不可能有那么穷，也不可能不让你读书的啊。你爸爸妈妈怎么忍心呢？
燕儿说，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坐牢去了，我家里还有一个哥哥，因为跟妈妈吵架，赌气出走了。我妈妈经常打我，她打起来是劈头盖脸，手里拿柴棍，拿剪刀，往我身上扎。
我说，不至于吧。虎毒不食子呢。
燕儿卷起袖子给我看，手臂上有几道疤痕：我身上还有很多这样的疤痕，我肚子上就有一条长长的痕迹，那是我妈妈用剪刀扎我，我闪躲的时候留下的。如果不是躲得快，我就死在她手里了。
我摇摇头说，这是虐待啊。你是你妈妈亲生的吗？
燕儿说，我是她亲生的。我妈妈没有读过书，在我们山区，女孩子就是这样挨打的。有一次我妈妈打我，我跑，她在后面追，我跑到山顶上，边跑边哭。那一下子我好害怕，好绝望，我怕自己会被妈妈打死。跑到一个山崖边上，已经没有路可以跑了。我转过身捡起一块石头，对着追过来的妈妈说，你别过来，你再过来我砸死你！我妈妈还是往前走，我举起石头就朝她砸过去，石头砸在她的脚背上，血当时就流了出来。我又举起一块石头，对她说，你再过来我们就一起死掉！我妈妈这才离开。
我吃惊地看着燕儿，她咬着牙齿，不让眼泪流出来。
燕儿说，就在那次的事情之后没有多久，我就跟着村里的几个女孩子一起，离开了山区，再也没有回去过。那时候，我才十三岁。走出大山之后，我才有了一双自己的鞋子。
我问：你爸爸还在坐牢吗？你后来有没有见过你爸爸？
燕儿说，我出来之后，每年都会去监狱看他。每次他都问我要钱，前段时间我还给他寄去了几千块钱，说是减刑要花钱的。
我说，看你的样子，不像是才读小学三年级的样子啊。
燕儿笑笑说，是啊，别人都认为我最少是高中毕业呢。我出来之后在工厂做工，很多东西是从电视电影里面学的，还在网上学了好多东西呢。
我问，那你为什么学刺青呢？
燕儿说，我身上很多的疤痕，很难看，在深圳的时候看到有刺青店，就去做刺青来遮盖这些疤痕。后来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，我也喜欢画画，就报名到一个美容学校去学做刺青了。
燕儿站了起来，对我说，要不要看看我身上的刺青啊？
我说，看看你手臂上的吧。
燕儿把手臂伸了过来。我捧着她的手，在她手臂上，有一只黑色的蝴蝶。细细端详，蝴蝶下面有一个浅浅的疤痕。
我叹了口气，举起酒杯，一饮而尽。
燕儿笑笑地看着我说，律师，你没有见过有比我更命苦的人吧？
我点点头，说，燕儿，我们喝酒吧。
五
不知道喝了多少酒。一箱啤酒差不多空了。燕儿脸色绯红，眼波流转。音箱里面正播放着“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，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……”
燕儿说，律师，我们跳个舞吧。
我放下酒杯站起来，轻轻地拥着燕儿。燕儿靠在我的肩膀上，随着音乐慢慢摇摆，哼着：“所以我求求你，别让我离开你，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……”
燕儿的长发摩擦着我的脸，幽幽的发香传来，令人迷醉。我感觉到，有一滴冰冷的眼泪滑过我的脸颊。
燕儿醉意朦胧地说：我学会做刺青后，很想在自己身上刺一只凤凰，但是他反对，我也就一直没有去。这几天我让本地一个刺青师傅在我身上刺了凤凰，现在才刺了一半，还没有上色。你要不要看看啊。
我没有做声。燕儿放开我的手，慢慢地解开了上衣。
一只巨大的凤凰出现在我的眼前，密密的麟羽恰到好处地遮盖着身体上深深浅浅的疤痕，凤凰高昂的头从背面伸向胸口小小的乳房，粉红色的乳头就像一粒朝阳。燕儿白嫩的肌肤就像绸缎一般。
燕儿说，做刺青很痛的，我这几天睡觉都是趴着。刺青的时候，我一点也不觉得痛，因为我的心里更痛！我就是想让刺青的痛盖过我心里的痛啊。
我走近燕儿，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红色的线条。刺青的部位果然有些充血红肿，我的手指有些颤抖，燕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燕儿梦呓一般地说，我一直想要有一个温暖的家，从我小时候开始，我就想要一个爱我的人，我和他一起快乐的生活。每次在街上看见那些乞讨的小孩，我总会给他们一些钱，一看见他们我就想起我小时候的事情。昨天看电视，里面说有个小女孩得了白血病，家里没有钱治疗，我看了以后哭了好久。我想给那个孩子寄点钱过去……
我感觉到燕儿在颤抖，于是对她说，你冷吗，穿上衣服吧。
燕儿轻轻地点头。
我们坐在沙发上，默默地喝酒。越喝越清醒。
我说，燕儿，你真的要出家吗？其实只要心中有佛，出家与在家都是一样的。
燕儿笑了笑说，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是在受苦，可能是前世就注定了。我对以后的生活没有希望了，但是我又不想死。前几天在庙里住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很多，我现在只是想一个人清净地生活下去。
我说，燕儿，你只是一时冲动。你最好多给自己一些时间想清楚哦。其实以后你还是会遇到你的幸福的。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，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的。
燕儿说，在他出现之前，我对生活的要求不高，我只要有饭吃有鞋子穿，我就很满意了。他的出现让我知道，原来我是那么渴望过那种温暖的生活。他给了我又让我失去，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让我有过。你知道那种感觉吗，心里很痛很痛的。律师，你说，这个世界上有公平吗？生活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啊？
燕儿的眼泪像珍珠般，一颗颗地坠落。
我说，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。世上的不平事，我见得太多了。确实，你所经历的痛苦是同龄的女孩子都不敢想象的。但是有时候苦难也是一笔难得的财富。你真的不要老是想这些问题了。
燕儿的眼神很迷茫，独坐在沙发的一角抱着双臂。
我说，很晚了，早点休息吧。
走出刺青店，夜空中已经飘起了雪花。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，昏黄的灯光将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。那一幅红肿的凤凰刺青在我眼前挥之不去，刺痛着我的心。洁白的胴体，流血的凤凰，伤心的往事，残酷的人生，哭泣的眼睛。我帮不了她什么。
六
后来，燕儿一直没有找过我。我也不再和她联系。
白天路过燕儿的刺青店的时候，那里总是大门紧闭。晚上偶尔经过，可以看见里面亮着灯，有人影在里面晃动。看不清楚是不是她。
我也有想过进去坐坐，但是考虑半天，还是算了。
后来，有一次经过的时候，我发现刺青店的牌匾已经摘掉了，换成了一家休闲屋，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坐在玻璃门后面的沙发上，等待着客人的惠顾。我拨打燕儿的手机，提示那个号码已经停机了。
每当我路过燕儿的刺青店，看到玻璃门后面的女孩子们，我就想，她们身上可能也有刺青。
是的啊，我们的身上也有无形的刺青呢。
易胜华
2008年4月12日于九江星子望湖楼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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