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牯山曾有东古寺,寺虽小,却出过几位佛教典籍《五灯会元》
上有名的高僧,故寺院曾颇有名气。
东牯山本名东古山,上世纪五十年代,不知何故被误说成东牯
山,一直误称至今。山东面临鄱阳湖,西与庐山瀑布下的秀峰相邻。
上世纪八、九十年代,我在星子县委党校教书,党校位于秀峰,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。东古山与秀峰仅隔一条公路,每天我都与它隔路相望。只是山上早已没有寺院了,不知毁于何时。
东古山不高,最高海拔不过540米,面积6平方公里。由于山体表层土壤薄,所以山上没有茂密的森林,只有灌丛和山洼地的竹林。山主体为花岗岩,因石质好,所以自古就有人在此山开山取石。
1933年星(子)德(安)公路修筑前,东古山临湖的东面有一条古驿道,经温泉钱湖街通往德安。公路修通后,这条古驿道连同繁华数百年的小镇钱湖街也渐趋冷落。缘于此,到我们这一代时,人们对东古山的印象多是它像貌平平的西部。
对东古山的历史我知之甚少,那条临湖的古驿道(已荒芜)也从未走过,所以长期以来,我以为东古山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石山。不知道它曾是一座文化之山,一处绝佳的风景胜地。
任南康军“盐酒税”的南宋学者陈舜俞,在《庐山记》中说:
“东、西古山非庐山也,然草木闲野,亦自可爱”。
天下名山僧占多。东古山背依匡庐,面临鄱阳湖,且“草木闲野,亦自可爱”。自然不乏名僧高士在此建寺院道观。
同治《星子县志》载:
“东古山去县西南十里,上有东古寺,龙王庙、翠微庵,法轮院,下有法轮井,前有梅花洞,从寺东行为台,石刻‘观瀑台’三大字。”
比同治县志早二百年的毛德琦康熙《庐山志》说得更详细:
“东古山在县西南,俗谓之比山。背汉阳峰,面彭蠡湖,南康、左蠡,皆入几席。由山之郡,半山半水之间取道而行,其境特妙。下有法轮井,前有石门、梅花洞。从寺东行为台,石刻‘观瀑台’三字。院乃宋祥符间(1008-1016年)僧如湛建。后废,明神宗时,僧觉空复兴。僧为五乳憨山大师门下,年逾八十,临终说偈坐化,塔于寺旁山”
我曾攀上东古山最高峰,峰邻公路,面对着香炉峰和飞泻的瀑布。我发现此处是观赏瀑布最好的地方,也许诗仙李白就是在这里吟出了那首不朽的《望庐山瀑布》。因为在李白生活的时代,秀峰一带丛林茂密,苍莽无路。站在东古山顶,既可“遥看瀑布挂前川”,又能感受到它“飞流直下三千尺”的气势。
《庐山志》和《星子县志》的记载似乎印证了我的猜测,只是不知那刻有“观瀑台”三字的地方位于何处?
从毛德琦的《庐山志》得知:东古寺还有《东古志》,可惜已经失传。寺中的四位住持文旻、齐添、彦孜、应端,都是《五灯会元》上有名的宋代高僧,觉空则为明代高僧。东古寺高僧迭出,又撰修有《东古志》,这座始建于北宋初的寺院实在不可等闲视之。
在没有公路和大量采石之前,东古寺是当地府、县两级官员接待客人的最佳去处,它离府城既近,且风景优美。毛氏《庐山志》云:站在东古山,水阔天开,鄱阳湖、南康府城与左蠡(老爷庙),“皆入几席”,仿佛一一陈列在你面前。如果你从府城出发,于“半山半水之间取道而行”(一条诗意小道),不多久就上了东古山,既可览东古寺,亦可游龙王庙、翠微庵、法轮井、梅花洞,还可登上寺东面的“观瀑台”观赏庐山瀑布。
难怪东古寺留住了不少名人的诗作。苏辙因大风停船滞旅而游东古寺,写下《南康阻风游东古寺》:
“扁舟厌摇荡,古寺慰行旅。重湖面南轩,惊浪卷前浦。霏微雪阵散,颠倒玉山舞。一风辄九日……百里断行舟……竹色净飞涛,松声乱秋雨”。
崇祯进士、合肥县令熊文举(1595-1668年)的《东古寺》,写的是另一番感受:
“东风吹雨湿鱼罾, 除却闲眠百未能。
好在绿萝青嶂里, 孤云相伴有高僧”。
与熊文举同为江西人、明末状元刘同升(1587-1646年),是汤显祖的女婿,他也留下了一首七绝《东古寺》。
顺治举人李滢(1618-1682年)的《东古寺》,诗题相同,但为五律,似乎更有韵味:
“冒雨过东古,秋声满上方。
僧贫茶事薄,院静竹荫凉。
隔岸明疏堞,长天隐去樯,
法轮遗独邈,一宿意彷徨。”
秋雨、秋声、秋竹、清茶、远处府城、湖上樯帆……一幅动人的山水画。怪不得《庐山志》称此处“其境特妙”。
曹龙树是清代星子著名诗人,袁枚曾为其诗集作序,他为家乡“南康府城十二景”写了十二首七律,东、西古山夕阳是其十二景之一,诗名《东、西古霞绮》。最后两句云:
“造物陆离何处是?东、西古岭丽斜阳”。
古人讲风水,在堪舆家们眼里,东、西古山属风水宝地,是可以让子孙繁衍、人丁兴旺的好地方。所以朱熹的弟子黄灏、南康知府钱闻诗、清代知县曹龙树夫妇都选择在此长眠,他们的墓冢都在东、西古山麓。(两山相连,西古山在东古山西南,海拔330米,面积约3平方公里,山上也曾有寺院和不少古迹)。
民国以前,除了短期进山的伐薪烧炭人,山中居民基本是僧人道士,庐山云雾茶最早也为他们栽培。明代桑乔《庐山记事》说:“茶,诸庵寺皆艺之”。
明、清及前代,只有寺院道观才种茶,所以至1949年,匡庐全山茶园不足百亩。东古山土层虽薄,但山坡平缓、宜植茶,故李滢《东古寺》诗云:“僧贫茶事薄,院静竹荫凉”。
与李滢同时代的方拱乾(1596-1667年),特地为寺僧写了一首《东古山摘茶》,描述摘茶的苦与乐,东古山茶园在山南应颇有名气:
“摘不敢盈甲,啜不敢盈唇。
烹则瀑下泉,焙则花下薪。
…………
山僧相视笑,山庵今日春”。
采茶虽苦,但茶香沁人,也是山寺待客的佳品。清初翰林院编修查慎行(1650-1727年)是大文人,香港金庸大侠的祖辈,他游庐山,星子知县毛德琦在东古寺设茶以待。相互谈吐投机,查慎行作《星子毛明府饷庐山新茶》以赠:
“山中摘得火前春,
箬笼分尝取味新。
我苦校书君作吏,
暂时相对作闲人”。
毛明府即毛德琦,他1714年任星子知县,这次品茗应在毛上任后的某一年春天。那时附近寺院地势高且陡,新茶不及东古寺出产早。
……
东古山不高,却富风情茶韵。毁掉这些的是采石、修路、战争。
爬梳史册,东古山昔日风貌令人感慨与惆怅。
东古山采石古已有之,但古时生产力低下,采石对数平方公里的大山损害并不明显。只是到了近代 ,生产力提高与工具的改进,加速了花岗石(当地称麻石)的开采与地貌的破坏。东古山石质好,多买家,采石成为星子的重要收入,故对山体的破坏日益严重。星子才子彭朝杰对此痛心疾首,彭朝杰曾为南康府四县院试第一,以拔贡入国子监。他协助吴宗慈编修《庐山志》,在志中云:
“东古山麻石为大宗,贩运者上至吉安,下至芜湖。办统捐时岁纳税八百元……”
他叹息古迹因之毁灭:
“东古岭古迹尽废,即昔观瀑台之台石,亦只余斧凿痕矣”
上世纪三十年代星德公路修成,便捷了交通,但屏蔽了东古山东部风貌,山临湖一面怡人的风光渐被人们忘却。
1955年,鹰厦铁路从道教祖庭天师府后苑穿过,铁轨如刀斩断了道教的风水宝地。曾有建议铁路绕开天师府,但主持规划的苏联专家不解中国人的历史文化心理,破坏了道教遗迹的完整。
星德公路无法与鹰厦铁路相比,放弃古驿道也是理性的选择,虽然东古山从此风景不彰,但鱼与熊掌不可得兼,只能无可奈何。
1938年武汉保卫战,东古山名声赫赫,也伤痕累累。
1937年抗战爆发,为阻止日军舰艇溯长江西进,中国政府决定在彭泽马当要塞载石沉船阻敌。沉船工程需要大量的石料,地近马当、又有水运之便的东古山便成了主要的石料供应地。一时间,东古山石工云集,人们开山炸石,遍山钎声叮咚,东古山第一次与国家、民族的命运相联。
接着是武汉保卫战外围战。1938年夏秋,题为“东古山战事”的战地通讯,频频刊登在各大报的显著位置,牵动着亿万国人的心。
德星公路全长37公里,东西走向,东古山扼守公路之要冲,成为我军阻击日寇的天然制高点。8月,日军101师团在飞机、战车、重炮的掩护下,沿德星公路向西推进,中国军队沿途阻击。其中52师、160师、190师轮番据守东古山。尽管日军向东古山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,但均被我守军击退,9月3日,我军于山腰击毙了号称“猛将”的101联队长饭冢国五郎(少将)。
装备简陋的中国军队,利用东古山顽强地阻击敌人,滞留了日军近一个月,后因汉奸带路日军从水上夜侵西古山,东古山这才失守。日军一月内伤亡5000多人,在德星公路上仅推进了10公里。
等到日军101师团10月打通星德公路时,他们所增援的日106师团已经被我军全歼,这就是抗战史上有名的“万家岭大捷”。
在阻击敌寇的日子,日军的飞机重炮天天狂轰乱炸,东古山碎石纷飞,气浪排山倒海。日军又频频施放毒气,使我军整营整连战士罹难。但东古山守军顽强抵抗,前赴后继,血染山石……
原本植被稀疏的东古山,战后更是山石裸露,寺观茶圃荡然。这座不起眼的小山和血染山石的烈士英灵已融为一体,化作不屈的山魂,令万世景仰,东古山也象征着一座巍然的抗日纪念碑。
……
战争和绵延不绝的炸石,损毁了东古山的风貌,也抹去了它丰厚的历史。战争不可避免,但采石则属自毁家园。
今年十月,我第一次前往东古山东部。车近钱家湖,很有几分荒凉,繁华了几个世纪的钱湖街已踪迹全无。倒是近钱湖街的西古山,临湖的山体植被显得较丰富,绿树葱郁。这很出我的意外。想起古人“半山半水之间取道而行”游山的诗意,我仿佛见到东、西古山曾经的绰约风姿,怪不得曹龙树将它列入“府城十二景”之一,他和好些名人的墓园都在此山麓。可惜无休止的开山采石毁了这一切。
再往前行,植被没有了,眼前是巨大的采石场,西古山山体几乎被切去了一半,相邻的东古山同遭厄运。长期的开山采石,庐山与鄱阳湖之间,留下了巨大、刺眼的伤疤。
宽阔的采石公路向里延伸,通向采石场。这天是国庆假期,工地没有开工,我在农友的引领下,通过保安得以近前。两座山被大型机械劈砍、肢解后,山体怵然壁立,峥嵘、苍白,惨不忍睹……假期无人上班,我想近前查看,但被又一道保安拦住不许前行。这不是秘密工地,假期内也不存在安全隐患,在强调“金山银山,不如绿水青山”的今天,这家以开山炸石为业的“矿业公司”担心什么?
鄱阳湖畔东古山与西古山曾风情摇曳,竹树青翠,流泉叮咚。它们似庐山的屏风或影壁,具“曲径通幽”之功能。不知为何要毁山卖石,忘了这山本身也是难得的风景胜地与资源。网络上刊登的“口口口矿业生产加工区建设工程招标公告”,似乎在告诉世人:这两座山将会被从地图上抹去,给“世界文化景观”庐山留下巨大的伤痕。
我想起了星子拔贡彭朝杰曾经的痛心疾首。
青史凭谁论是非。东、西古山的护与毁,千秋功罪,如何评说?
2023.10.27